白先勇、廖彦博:白崇禧与二二八事件
摘要:二二八事件在台湾是有政治意味的,每一年2月28日台湾的政党都会借此斗法;而大陆要理解为什么台湾省人对外省人还有仇视,根源也是在二二八事件。
编者按:白先勇与廖彦博合著的《止痛疗伤:白先勇与二二八事件》于2014年3月在台湾问世,经过理想国的引进,这本书在大陆也得到了出版的机会,更名为《关键十六天》。二二八事件与白崇禧随国民党撤退至台湾后的遭遇,密切相关,不仅如此,要理解曾经的“美丽岛事件”及近日的“台独”分子,都需要从了解二二八事件开始。为此,共识网专访了作者白先勇与廖彦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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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痛疗伤:白先勇与二二八事件》共同作者廖彦博先生与白先勇先生合影(资料图)
【2014-09-07
共识网】作者:白先勇、廖彦博/述刘一非/采
和平解决二二八事件,白崇禧功不可没
刘一非:您这本讲述您父亲二二八事件期间赴台宣慰的书,在台湾出版后反响如何?
白先勇:尽管二二八事件发生在67年前,但是在台湾史中是重大又重大的事件,影响了台湾好几
代人,可以说这件事直到今天仍然对台湾的方方面面有很大的影响。但是,因为政治原
因,由于民进党和国民党的政治斗争把这件事情政治化了,这样一来历史的真相反而有
时被掩盖、被扭曲了。每次选举,二二八事件都会被民进党用作攻击国民党的工具。例
如2004年陈水扁选连任,2月28日那天发动台湾全省人民手拉手(“手拉手护台湾”),
唤起民众对国民党曾经的暴行的谴责。所以二二八事件本身,甚至于受害者和他们的家
属都被拿来做政治利益的筹码、宣传工具。所以我觉得我父亲在二二八事件发生以后大
约两个礼拜的时候,1947年3月17日到达台湾,在台湾停留了16天,这16天里面他做了很
重要的措施,因为他是蒋介石派下去做善后、停损、止痛疗伤的工作,做宣慰。为什么
派他去呢?因为他是国防部长,对军队有一定的拘束力,同时因为抗战,他的民间声誉
很高很有公信力,能镇得住场。第三,那个时候蒋介石和我父亲的关系还不错,还很相
信他,信任他的危机处理能力。
这16天真的非常重要,那时候是什么情况呢?已经是全岛沸腾了,军队也已经去镇
压过了,而且真的是有人被逮捕甚至于丧命。其实二二八事件刚刚开始的时候,是台湾
省人民把怨气都发泄在外省人身上,上街游行,甚至去侮辱外省人、攻击外省人。于是
就派军队去镇压,报复性地滥捕滥杀,那几天死了不少人,我父亲去的时候已经完全沸
腾了,人心惶惶。我父亲第一安抚人心,第二对那些被逮捕的人从宽处理。他赴台第一
天就以国防部的立场发布宣字第一号布告,宣告“从宽处理”,这个对岛民而言很要
紧。这16天他从北到南再到北走了好多地方,到处广播、演讲、接见,三令五申下去
“停止滥杀、公开审判”。那时候很多人秘密被逮捕了,没有经过审判就被枪毙。那个
时候陈仪政府和陈仪的手下柯远芬他们那一派,是鹰派,主张镇压大开杀戒,手段很残
酷,柯远芬曾经在清乡会议上公然说“有些地方上的暴民和土匪成群结党,此等暴民淆
乱地方,一定要惩处,宁可枉杀九十九个,只要杀死一个真的就可以。”我父亲马上制
止他,那个关键的时候,我父亲的态度最要紧,他手握生杀大权的,如果他判断错误或
者迟疑,那要多出多少人头落地?如果他听信陈仪,那就糟了,幸好我父亲很果断地制
止他们,救了好多人。
我亲自访问了一位萧锦文先生,当年已经被蒙着眼睛押赴刑场了,走到半路,他还
以为自己会被枪毙的,吓死了,我父亲的命令到了救他一命,他当时21岁。我访问他的
时候,他拉着我的手跟我说“你父亲的命令让我多活了66年!”一边说的时候老泪纵
横。这一类的不知道有多少,很多人现在在外国,还有很多人根本就不知道是我父亲救
的他们。你看,那时候跟萧锦文同时拉出去的有五、六个,那五、六个人一起释放的
嘛,其他的人后来都不知道是为什么会得救。其实我父亲自己都不知道他救了多少人。
还原历史真相,方能达成和解
刘一非:由于蒋介石和您父亲不合,所以官方刻意要抹杀他在二二八事件当中的作用,淡化这段
历史;而民间的注意力恐怕不在这件事,而在于当时国民党杀了多少人,还有其他原因
导致您觉得有必要还原二二八事件的真相吗?
白先勇:还有原因,民间现在很多对二二八的研究,很多都是反国民党的人士,他们的认知就是
国民党是罪魁祸首,蒋介石是元凶。我父亲既然是蒋介石派来的,跟蒋介石一伙的,那
也不是好人。其实他们也知道我父亲救了多少人,相关的文献、资料在那儿的,有一个
文献是有18个被判了死刑的人,我父亲给他们改成徒刑,文献都在那里的,他们视而不
见。那些学者,因为有政治立场,他们没办法改口说“国民党也救了好多人”。所以我
父亲这段历史,当时那一辈的人还讲还记得的,现在很少人知道了。这本书最后,我父
亲1966年过世的时候,有上千人来祭奠他,其中有好多台湾本省人,我们不认识的,什
么乡长、里长、校长,扶老携幼来祭奠。这本书里面记载了很多他们写的挽诗、挽联,
充分地反应了当时的台湾人对我父亲的感念。二二八距离当时快20年过去了,他们都还
记在心中。
刘一非:现在二二八事件在台湾人的印象中是怎样的?
白先勇:还是觉得那时候杀了很多人,而且是中国人杀中国人。那时候台湾人对祖国寄予了很高
的期望,因为二二八事件,直到现在他们对外省人、对国民党还有阴影。一到选举,一
戳那个伤口,那个族群因素一直都在那里,一提起来还是会“流血”。所以我觉得这本
书很要紧,国民党也真是蠢,自己好不容易做了一点好事儿,可以平衡一下民怨的,自
己不讲。你看现在,国民党对于二二八事件已经没有叙述权了,不敢讲,讲了别人也不
信了,还要骂。民进党对这件事情有话语权,但是他们讲起来就有很多偏见了,比如外
省人被打死他们就不讲了,我父亲做的这些事也不讲了。所以我觉得这本书要紧,就是
还原历史真相,这67年前的悲剧,因为没有好好讲清楚,所以在很多人心里面留下一个
问号。如果你讲的清清楚楚的,那个时候国民党也想办法要停损,要善后,要救人,也
救了很多人的,不是一味的要屠杀,那么可能化解这件事情会容易得多。我觉得在台
湾,还原二二八的真相,把这个空白补起来,这本书要紧;在大陆,也要紧。我感觉一
般人对二二八不是很理解,也不是太关心,有的人知道这件事情但是不晓得来龙去脉,
也不晓得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不是很清楚,我父亲赴台宣慰就更不知道了。大陆人要了
解台湾,现在不是台湾跟大陆交流吗?你会奇怪,诶为什么台湾省人对外省人还有仇视
啊?就是这么来的嘛,所以说这个二二八事件应该著书立传,也有这个原因。
刘一非:二二八事件对台湾人对大陆人有排斥心理这个现象,是有影响的?对现在的台湾年轻人
来说也是这样吗?
白先勇:当然有关系咯,年轻人受其他人鼓动啊!政治人物会去鼓动啊,为了达到政治目的。所
以说这本书能在大陆出版也很要紧。让大陆人民也了解历史真相,有了了解、理解,可
能最后才能够由理解,从而达到谅解。
刘一非:从70后、80后开始和台湾人民开始了解,逐渐努力去追求理解、和解,您觉得可能实现
吗?
白先勇:我想完全可能,把真相铺开,讲明了,我想和解是很有可能的。对年轻人来说,这个二
二八事件太遥远了,祖父辈的事情不能算到今天来。今天的外省人又没有罪的咯,而且
还有通婚的,但是一到了选举他们就又吵起来了,又把从前恩怨放大,从头来过。还有
一个事实,当时外省人也死了,一起挨打了,而且军队为什么镇压,就是因为他们打伤
打死外省人呐,等于是暴动了。
白崇禧功高盖主,引来蒋介石的猜忌
刘一非:陈仪后来因为劝国民党投降,所以被枪毙,那么柯远芬后来怎么样了呢?
白先勇:柯远芬后来好得很,他后来没有受到重罚,虽然我父亲建议对他撤职查办。柯远芬是黄
埔军校第四期毕业的,属于黄埔系,陈仪和很多黄埔系的人都保他,所以蒋介石没有重
罚他。他后来又到台湾去了,做得还蛮好的,很有钱,听说是搞房地产炒地皮。在洛杉
矶过着寓公生活,过得很好。有人去访问他,他承认他讲过“宁可错杀九十九人”这段
话。
刘一非:您当时为什么会选择廖先生和您合著这本书?
白先勇:第一,他对民国史很熟的,他的硕士论文做的是陈诚,所以他对我父亲那一代的历史是
很熟悉的。第二,他也参加过二二八的梳理编撰,对二二八他也知道的。第三,《父亲
与民国》那本书出来的时候在台湾办影像展,文字当时是他写的,所以他对我父亲也有
了解的。后来他对还原二二八真相这件事情有很大的热忱,和好奇心,还受过历史研究
的训练。他有翻译过很多本书,自己也写过关于民国史的书,蛮优秀的,知道得很多,
很用功,所以我就跟他一起合作。
刘一非:在史料和相关资料的发掘、梳理方面您和廖先生合作的成果吗?
白先勇:这个事情是这样的,那些史料都是我们商量的,大部分都是他去国史馆之类的地方找来
的,这个电脑他熟我不熟的,我电脑最不行,所以我查史料很吃力的。
刘一非:您父亲1947年赴台宣慰结束之后,回到南京有跟家人提过这件事情吗?
白先勇:他当时跟我讲过,陈仪他们的确是杀害了一些无辜的人,父亲到台湾之后处理这件事的
态度基本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他同情那些被无辜累及的人。他也说,即使有
一些人是涉案的,但是罪不至死,有些只是人趁乱抢劫罪不至死,尤其很多学生,他下
令对学生既往不咎。不过有一点后遗症,因为他处理二二八事件,在台湾太得人望,反
而引得蒋介石方面的嫉妒。我的结论是后来蒋把父亲看得那么严,特务24小时一直跟随
他,就是因为他在二二八事件的处理当中得到很高的威望。我后来跟我父亲的一个乡
亲——粟明德聊过这事,他跟我父亲常在一起,也曾经在情报机构做过事,他也认为我
父亲就是因为声望太高,功高盖主,犯了大忌。在台湾最忌讳的就是有名望的外省人士
跟台湾本省的士绅“勾结”,像雷震那个案子那样,但是这个忌讳,我父亲自己也不晓
得。我们家到台湾去以后,好多士绅带着礼品来见他,他们因为父亲在二二八事件中的
表现,所以很尊重他。他们送来兰花、戏票,过年过节送礼,他们也不知道我父亲有特
务跟着,他们如果知道估计就吓得不敢来了。很多人一直来的,我父亲交了几个台湾朋
友,尤其台北瑞芳李家,对我父亲像自己家里人一样,亲近的不得了。我感觉他对那些
二二八的受难者,是心存同情的。台湾人可能觉得二二八这个事情不得了了,但是我父
亲他经历过大风大浪,他认为这件事情不是那么严重,因为事件里面没有大冲突应该很
快就能平复,他后来果然是一下子就平下来了。
刘一非:所以说在您父亲赴台之前,就已经很有信心了?
白先勇:很有信心,比这个严重得多的问题他都处理过,事关国家存亡的事情他都经历过的,所
以在他看来这件事情不是那么严重,而且那些被逮捕的人也都不是要判死刑那么严重。
暴乱以后很多人趁火打劫,趁乱抢东西,惩罚一下就行了,哪里至于要置于死地呢。
刘一非:您父亲平时也会跟家人讲他工作上的事情吗?
白先勇:东北四平那场战役他讲了半天,对我讲了不下四五次,每次讲的时候都扼腕顿足,说功
亏一篑。都把林彪打出哈尔滨了,但是没有去追他们的部队,扼腕顿足。还有徐蚌会
战,就是淮海战役,别人说他按兵不动,见死不救,所以国民党败了。真实的情形不是
这样的,本来徐蚌会战是让我父亲统一指挥的,但是蒋介石对我父亲不是很信任,把华
中一分为二,指挥权就被分离了,徐州方面让刘峙指挥,把原订计划打破了。结果后来
打了败仗,蒋介石就怪他按兵不动。后来蒋介石一直抽他的兵,抽调到后来,竟要调走
华中仅存的张淦兵团,父亲才拒绝的。
刘一非:在您心目中您父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白先勇:我小的时候,他难得回家就会把我一下子举得高高的,他这种一个慈父跟孩子玩的一面
也有的。还有很好玩的一点,我小的时候会在我耳朵边上悄悄地问“你爱爸爸多一点还
是爱妈妈多一点?”我就不出声,其实我妈妈也很爱我,而且跟妈妈在一起的时间多一
点。
刘一非:那您父亲和您母亲的感情呢?
白先勇:我父亲在家里面是让我妈妈几分的,在家里面是我妈妈说了算。他一直都蛮尊敬我妈妈
的,因为这个家是我妈妈一手把他撑起来的,我父亲一直很感激她,我母亲跟着我父亲
吃了不少苦,风风雨雨的。
刘一非:在您研究过您的父亲,为他写了书之后,他在您心目中的形象有变化吗?
白先勇:有,他的处境有多艰难,“疾风知劲草,板荡试忠臣”这句话用在他身上特别恰当。他
的处境其实很艰难,夹在毛与蒋之间,那时候毛泽东也劝他投降,说给他30万军让他留
在大陆。他在这种艰难的情境之下能够全身而退,能保住一生名节,是了不得的,名节
很要紧的。虽然最后他保护民国的大业失败了,但是他个人的名节保住了,他后来到了
台湾也没有抱怨。他可能心里有怨,但是他不讲的,维护自己的尊严。他写了一封长信
给蒋,责问他为什么,为什么我为你打了一辈子仗,你还让特务来看着我,他很悲愤
的。
刘一非:您父亲在您心目中好像没有缺点?
白先勇:缺点一定有的啦,有时候对我们可能过于严格,我们有点吃他不消。他自己是一个自律
甚严的人,对别人的要求也很高,他喜欢能干、认真又聪明的人,在他手下工作的人如
果笨一点、缓慢一点,那吃不了兜着走。我们家里的兄弟也是啊,我那时候书念得好就
逃过去了,我弟弟书念得不好,哎呦,那个受罪啊,被我父亲逼的走投无路。他就整天
盯着他,成绩啊、学校啊,严格得不得了,我弟弟吃他不消。我父亲对我们是非常严格
的,我们小的时候,上小学上中学,除非是狂风暴雨才让我们坐他的车子,坐一下,平
时都是不能做的,他不准我们有特权。他是英雄我们都知道的,是抗日英雄,我们都蛮
崇拜他的。他的确有时候过于严格,他要求很高,生活蛮严肃的,不过他有幽默感的,
会跟我们讲笑话,我妈妈也有幽默感的。
刘一非:您现在爱好文学有没有受到家人的影响?
白先勇:这个没有,是我自己喜欢的。我父亲古文根底蛮好的,他读了很多书,读了很多古书,
而且他年纪大了以后我跟他聊天,聊起古文来他都可以的。
刘一非:我看到您之前接受的采访,有批评台湾的媒体是吗?
白先勇:嗯!他们会乱讲,他们有的时候真的会乱讲。关于我父亲也是,讲我父亲的死,说我父
亲是被蒋介石毒死的,还有说派女特务去下毒,乱讲一顿。媒体乱写,电视乱播。
刘一非:那您会纠正吗?
白先勇:他们讲这种八卦的东西的时候,我如果去讲,那台湾的媒体会吵得更凶,关注的人更
多,更加会拿这个事情来做文章。所以我等到我的书出来的时候我再纠正他,而且我现
在有一个最好的证据,铁证——蒋介石日记。我父亲过世的时候,举行很隆重的国葬
的,蒋介石去祭悼我父亲,这一天在日记里面还写到悲伤啊这样的情绪。到了第二天,
他就觉得心不平了,他就写白崇禧是这个国民政府失败的大罪人,他能够在台北善终,
也算他运气好。从这段日记可以看出来,蒋介石肯定没有毒死他。
刘一非:您对北京的媒体印象怎么样?
白先勇:北京的媒体对我很好,我在做昆曲的时候他们都很捧场,他们都认识到这是一个很重要
的文化事业,北京的这些报纸、媒体都很正面的报道。我父亲这本书也很出乎我意料,
首先这本书能够在大陆出版,就表示大陆对这个民国史的态度转向了,要不然这本书出
不来的。我父亲的那本书在北京发布的时候,上百家媒体报道,非常出乎我意料。北京
特有少数的媒体,还在说我父亲是被毒死的,但是大部分是好的,我看到有好大的头
条,说“白崇禧不是蒋介石毒死的”。
还原历史真相,也要兼顾可读性
刘一非:您和白先勇先生和合作是怎样开始的呢?
廖彦博:我在念台湾政治大学历史研究所的时候,有一位同学,后来担任出版社的编辑,她介绍
我去白先勇老师那边帮忙做一些事情。白老师当时在办他父亲的身影展,有一些民国人
物的照片辨认工作,我就去帮忙做一些这样的工作。后来白老师发现我的文笔还行,就
让我帮忙做一些撰稿工作(图片说明等相关工作)。
刘一非:您今后的规划是怎样的?
廖彦博:今后呢,首先白老师可能想要叫我继续替他整理一些关于白崇禧先生的资料,我们发现
一个题目还没有被严肃正经的对待过,就是“蒋介石和白崇禧将军的关系”,白老师甚
至连书名都已经在考虑了。所以接下来我可能会帮助白老师整理一些白将军的史料。
刘一非:听说白老师会把白将军生前的一些文章以及演讲的文字记录结集出版,目前在搜集资料
阶段?
廖彦博:对,因为白将军的资料分散在海峡两岸,广西、重庆、南京、台北,都各有留下一部
分,如何找一个机会把它们都收集起来是一个相当紧迫的任务。
刘一非:如果要做这方面的工作,您和白老师是不是会在大陆一段时间?
廖彦博:对,我们有这样的想法。目前似乎广西师范大学也有意愿,我们还在商谈的阶段。
刘一非:下一步还是会先做白将军和蒋介石关系的这本书?
廖彦博:对,我晓得市面上已经有一些类似的书出现,但是那都有点是演义式的写法,而且都不
太严肃,有些东西没有根据的。我们希望兼顾可读性和史料,把他写出来,悲欢离合恩
怨情仇,秉着还原历史真相的理念来做这件事情。
刘一非:《关键十六天》这本书的前半部是由您撰写的,这部分写作持续了多久呢?
廖彦博:从搜集资料到成书,大概十一个月,已经是比较赶的情况,好在台湾方面二二八事件的
史料都已经大部分都公开了。只是相当的零散,关于白将军的角色和作用都没有人提到
过,我的任务就是把资料尽量的搜集起来,按照每个小时、每天在哪里做了什么事情来
还原。
二二八事件,台湾的集体伤痛
刘一非:在您开始搜集、研究二二八事件之前,二二八事件在您的印象中是怎样的?
廖彦博:二二八事件在台湾是集体的伤痛,因为很多我们这代人的上一代或者上上一代,许多人
都曾经被捕,或者受到创伤。我虽然是台湾本省人,土生土长的台湾人,但是关于白将
军的记忆几乎是没有的,就是几乎完全不知道白将军在二二八事件当中来过台湾宣慰、
做过这么多重要的事情。我自己是历史专业都不晓得,更不用说那些平常的民众,有些
人甚至知道白先勇老师,但是不晓得他父亲就是白崇禧,更不要说白将军和台湾有这样
的一段联系,完全是不晓得的。我们上大学的时候,教科书里面有两句话,大意是二二
八事件时,国府蒋介石主席派白崇禧部长来台湾宣慰,就这样就完了。台湾本地的历史
学界是这样,研究中国史的会说,那这是你们台湾史的东西,有政治争议我们尽量不'
碰。那么研究台湾史的学者会说,白崇禧来台湾是蒋介石两手策略的其中一种,不重
要,就是走一个过场。如果蒋介石是元凶的话,那么白崇禧就是帮凶,都是这样说。21
年前有一位曾经访问过白将军的台湾学者,叫做陈三井,他写过仅有的一篇白将军赴台
宣慰事记,叫做《白崇禧与二二八事件》,他的结论是说白将军在台湾的宣慰当中,精
神抚慰的作用居多。但是我在20多年后重新看这段资料之后发现,白将军所做,绝对不
止精神抚慰,他做了很多重要的、关键的决定。我向白老师报告之后,他就决定把书名
取做《关键十六天》。我觉得写这本书出来,可以让海峡两岸的读者晓得,白将军来到
台湾所做的事情,对台湾六百万岛民来说是危疑震撼的时候。白将军到了台湾,军统和
中统都在监视他,当时在台湾的陈仪、柯远芬,很多事情都瞒着他,但是他在这种情况
下还是做了他最大的努力,救了好多好多人,这个事情要让后世的、海峡两岸的人都知
道。
刘一非:我觉得这本书对大陆这边来说也很有意义,就在于我们这一代的人,对于二二八事情的
了解很少,也不知道二二八事件对于台湾人民来说是一件这么重要的事情。
廖彦博:到他离开台湾为止,算算他大概救了七八百人。往后的一年,他是1948年卸任国防部
长,在他卸任之前还救了许多人。当时陈仪已经审判了那些台湾人,很多人是被冤枉
的,你可能是家里面有块地,然后他们觊觎你那块地,就说你是参加暴动把你抓起来,
然后就被判死刑了。但是白将军到台湾宣慰期间,就是3月28日的时候,他发现陈仪和
柯远芬他们还在私下里暗地捕杀,所以他发了一道电文,这份电文在书里面有,他以国
防部长的身份对兼任台湾省警备总司令的陈仪下了严命,就是你之前抓了多少人全部要
造册呈报,杀了多少人也要告诉我,往后除了警备总司令部之外,任何单位都不得逮
捕。因为当时很乱,什么工兵团啊、警察局啊、公安啊,还有陈仪自己组织了别动队都
可以抓人,非常可怕。之后陈仪就只好遵办,但是之前杀了多少人他是不会如实呈报白
将军的,所以有了3月28日那道命令之后,他就只好把警备司令部办理过的案子都报上
去。所以才有了之后白将军把许多人的死刑都宽免掉的情况出现。
刘一非:在二二八事件当中由白将军来出面善后,对台湾人来说可以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廖彦博:白老师在访问那些二二八事件的当事人,或者当事人家属的时候,我亲耳听到,很多人
都说“当时白将军如果要大开杀戒是合情合理的”。因为,以国民党的角度来说,这些
人确实是暴民,但是白将军没有这么做,他对台湾的原住民和这些涉案的民众都特别宽
容。就像他的一位旧部的儿子粟明德先生说的,白将军心里面装着百姓。粟先生那篇访
谈特别的动人,因为他澄清了白将军晚年的一个流言。因为有一个军统的特务谷正文
说,白将军是被一个蒋介石派的女特务下毒害死的,有的说得更不堪,说他是全身赤裸
死在了床上。粟先生那篇访谈非常清楚地说明了,谷正文根本就不是国民党监控白将军
的小组领导人,确实白将军是一到台湾就被监控了,可是白将军的下场并不是那样。他
就是心脏病突发过世,蒋介石并没有去害他。
道歉并不能解决问题
刘一非:其实我更多的是关心我们这一代人,对这些事情的记忆。在台湾,关于二二八事件的记
忆,是怎样传下来的呢?
廖彦博:在台湾的话,因为从1990年代开始,资料就已经公开了,但是一般人不会去看档案材
料,大多数还是口耳相传。就是说当年二二八的时候那些从大陆来的人多么可恶啊,国
民党多么可恶啊,你的祖父你的叔公曾经被怎样的诬赖、安上罪名拉去关等等。并且二
二八事件在台湾是有政治意味的,每一年2月28日台湾的政党都会借此斗法,绿营就是不
让这个伤口结疤,会把这个伤口再撕裂一遍,然后蓝营就百口莫辩,唾面自干等等,比
方说马英九每年都要鞠躬道歉,可是大家都不领情,反正每一年都会这样吵下去。所以
在这个时候白老师出这本书就特别有意义,这本书台湾版的书名就叫做《止痛疗伤》,
他希望承接他父亲67年前的心意——不要再撕裂伤口。白崇禧将军当年到台湾就是来止
血的,所以白先勇老师就希望67年之后就不要再撕裂这个伤口,能够开始疗伤。
刘一非:您认为马英九的道歉是非常必要的吗?
廖彦博:其实他自己的想法是他代表国民党,他也承接了这个政府,所以他有义务去道歉,他曾
经有一套他诠释台湾历史的理论,他希望藉由这样的道歉来实现和解。可是事实证明,
这么多年道歉下来大家只会认为你是做贼心虚,国民党是真的杀了人、做了很多不好的
事情,所以你才需要每年出来道歉,所以其实这样的做法应该是行不通。
刘一非:您不认可马英九这种做法是吗?您认为应该如何应对呢?
廖彦博:我觉得白先勇老师这样是对的,把事情都说出来,国民党里面是有好人的,他来台湾是
做了好事的,不是说国民党全部是凶手。看过这本书就会知道,事实不是这样。白部长
他确实可以大开杀戒,把乱党一律处死,但是他没有,他心里面装着百姓,他救了很多
很多人。虽然也有没救到的,但是那不是他故意的,而是他能力之所不及他没有办法。
其实国民党有一点笨
刘一非:那么有没有官方的数字,在二二八事件当中外省人的伤亡情况是怎样的?
廖彦博:这个也是这本书的一个贡献,在这本书里面收录了一份封藏在台湾国史馆里面的档案,
就是蒋介石的档案里面有一份白部长呈给蒋介石的《宣慰台湾报告书》。他里面有特别
提出“台湾人伤亡,一千八百多人”,这是3月31日的所统计的数字。但,他另外说“官
民伤亡,八百九十四人”,刚开始乍看之下不懂,已经提出一个台湾人民的伤亡数字,
为什么还要提一个官民伤亡的数字?后来发现,这个八百九十四人是指内地赴台人员的
伤亡,所以说事件刚开始的时候到国民党整编第二十一师上岸开始镇压的时候,这中间
大概有十天的时间是本省人追打外省人,很多外省人被打伤甚至打死,还有孕妇被杀害
的。这些人是最最冤枉的,后来台湾方面对外省开放赔偿的时候,他的条件非常宽松,
你只要能提出一丝一毫的证据,证明你的家人是死于二二八事件,就可以获得数百万台
币的赔偿金。但是这些在台遇害的人,他们的家人在大陆,他们的家人并不晓得他们
1947年以后的遭遇,生死都不晓得,也不晓得可以申请赔偿,所以这部分人的死是最最
冤枉和可怜的。当时在内地还有很多地方产生跟二二八规模差不多的暴乱,那时候国民
党的统治已经产生很大问题,也是采取强硬的手段去镇压,只是因为国民党后来退到台
湾去了,所以事情变得很难处理。很多长辈都会说,那些外省人很可恶,残杀我们台湾
人。国民党其实有一点笨,因为白崇禧也是国民党,他替国民党做了很多好事,可是因
为他不是黄埔嫡系,他的功绩就被抹掉了,因为大陆也是直到最近才开始提他,所以他
等于是被海峡两岸共同抹掉的一个民国历史人物。
刘一非:当时白将军到台湾宣慰的时候,蒋经国是跟他一起到台湾的,请问白崇禧和蒋经国之间
的关系如何?
廖彦博:白部长到台湾的时候,蒋经国只是三青团(三民主义青年团)的一个处长,当然谁都知
道他是蒋介石的儿子,是太子爷。陈仪当时是千方百计不让白将军来,白将军本来是准
备3月12日赴台,陈仪说希望是3月17日,柯远芬甚至说希望是3月20日。蒋介石也有各方
情报的例如中统、军统,他后来发现不对,所以派了蒋经国陪白崇禧一起去台湾查明事
情的真相,这样陈仪就挡不住了。但是蒋经国到台湾以后三天两夜就被叫回去了,他到
台湾主要的是调查三青团涉案的情况。因为在台湾光复时,三青团是最早来到台湾的,
接下来才是国民党,但是台湾人不晓得国民党内派系斗得厉害,统统加入了三青团,等
到国民党的省党部来的时候发现,人都被抢光了。所以省党部是CC系,三青团是团系,
还有军队的黄埔系,陈仪是政学系,他们一直斗来斗去。但是台湾人不太晓得国民党这
种复杂的党内关系,后来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陷入其中不可自拔了,很多精英、知识分
子都因为这个原因送掉一条命。因为陈仪是政学系,他在二二八事件中就专门抓三青团
的人,他把名单交给部队说这些都是暴乱分子,里面全部都是台湾省三青团的重要干
部,很多事到大陆参加抗战回到台湾之后参加三青团的,都被抓去了。蒋经国是来调查
到底三青团有没有涉案。
一九四九年后,我们相信实际主导监控白崇禧的人就是蒋经国,蒋介石确实有授意
派人去看住白崇禧,但是实际执行的是蒋经国。到了后来,白将军在台湾因为二二八事
件得了很高的人望,把这个事情告诉蒋介石的也是蒋经国,他们很担心白崇禧这么有人
望、有战功的小诸葛,和本省的士绅联合起来。从这里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很多国民党
的高级将领,比如说薛岳,陈济棠(有反蒋的历史),阎锡山都到台湾去了,但是他们
都没有受到监控,只有白将军受到监控。白将军手上没有兵又没有政权,现在来看就可
以解释了:因为他和台湾有这段二二八事件的关系。
我给你说一个我自己家里面的经历,我父亲的表哥,在二二八事件当中是行政长官
公署的编译,当时还很年轻,是延平学院的大学生(延平学院在二二八时间之后被查封
了)。他因为在二二八事件期间,每天都到中山堂那边去发表意见认为政府应该怎样改
革,结果就被特务暗中登记下来,后来开始抓捕学生的时候他就被逮进去了。白将军到
台湾之后对学生特别的宽赦,他说不需要任何手续,只要有兄长或者家中的长辈来领他
就可以回家。我的爷爷当时是一家银行的经理,是我那位伯父的四舅,他去把那位伯父
领出来,等于就是被白将军所救。我在查档案的时候,得知我们家居然就有人是被白将
军救得,我就特别激动,连忙和这位伯父联络上,他已经高龄90了,现在住在美国的老 人公寓。可是他回答我:“我绝不承认我被国民党狗官救过,我被放出来是因为我贿赂
国民党狗官,就算是(被白将军搭救)我也不会承认的”,因此我没有办法把这件事情
写在书里面。只是我觉得从这件事情可以具体的看出,台湾人在这个事件中被伤害的程
度有多么深,同样因为这件事情才能证明白部长疗伤止痛的作用有多么的大。从二二八
事件可以理解,为什么有人会这么支持台湾独立,就是因为讨厌国民党,连带讨厌国民
党背后的大陆他们都很不喜欢。我想大陆这边很多人都不能理解他们为什么支持台独,
根源其实就在二二八事件。
“小诸葛”名不虚传
刘一非:请问白老师采访的对象是怎样甄选的呢?
廖彦博:他曾经在一段视频里面看到萧锦文先生,萧先生在视频里面说要不是白崇禧来台湾,发
布“公开审判,停止滥杀”的命令的话,他早就已经死掉了,白老师听到以后特别兴
奋,就要我去联络那位萧先生。因为萧先生是那种台籍日本兵,是在东南亚作战的那
种,日本战败以后就回到台湾,所以他基本不会讲普通话,而白老师不会讲闽南语,我
就在中间当翻译。访问到后来,萧先生就非常激动地握住白老师的手说,要不是你父亲
那道命令我没有后面这67年,讲完就落泪,白老师也差点哭出来。
刘一非:这本书在台湾出版之后,对年轻人有什么样的影响呢?
廖彦博:本来许多人都是冲着白先勇老师的名气来的,很多人不晓得白将军和台湾有关系,他们
都以为白将军是1949年来的台湾,他们不知道他在两年多前他就来过了,然后在那么关
键的时候做了很多重要的决定。他们也是看了那本书才对历史有一些了解,才跟中国大
陆建立一些关联。我在台湾的时候,常跟台湾的读者说,很奇怪,广西人和台湾人有一
种莫名其妙的联结存在,比方说在1895年甲午战争清廷失败,台湾被割让给日本的时
候,台湾官民组织了台湾民主国抗日,第一任台湾民主国大总统竟是广西桂林人,唐景
嵩,读者就觉得很微妙。然后在二二八台湾血流成河风声鹤唳人心惶惶的时候,来台湾
救大家的又是一个广西桂林人。这是巧合吗?也未必。我觉得广西人特别有一种感同身
受的心态,因为他们也是边疆,也是被中原压迫的地方,所以他们比较知道台湾人的心
理。我觉得白将军在战场上叫“小诸葛”,他来台湾的那十六天,即使以现在的交通条
件来看的话都是很不简单的,我在书里面画了一个地图,他是这样跑上跑下的(从北至
南,再从南至北)。他注意到的事情非常非常仔细,连67年后的我都看不懂,后来才明
白原来他已经注意到那么深的地方了。当时台湾光复之后,日本人留下十五万吨的蔗
糖,行政院长宋子文说这十五万吨蔗糖要全部收归中央,这是造成台湾民怨的其中一个
原因。后来,二二八事件的时候,台北处委会的三十二条要求,提到糖要还给台湾人,
不了解背景的人在数十年后看来真是丈二和尚摸不到脑袋。但是白将军到了台湾之后,
几天的时间他就知道了,因为他提出了一个解决的方案就是按照台湾六中央四的比例,
运到上海去的蔗糖还给台湾六成,当时十五万吨蔗糖已经被运到上海了,台湾人就服气
了。我觉得陈仪他们鼓捣了一年多都没处理好,搞得民怨沸腾的事情,白部长花几天的
时间就处理好了,他真的是一个小诸葛。在台湾民众当中口耳相传白部长是带兵来平乱
的,其实没有,白部长只带了十三个人来台湾,这十三个人都是文职人员,三两下就把
事情摆平了。当然,白部长不能完全制止杀戮的,现在很多绿营的学者说,在白部长走
之后还有很多人被抓的,包括白部长在台湾的时候陈仪和柯远芬他们私底下还是在抓
人,可是白部长已经尽到他的力之所能及来挽救这些人了。
不能由仇恨书写历史
刘一非:在二二八事件爆发的前十天,是台湾本省人排挤外省人的运动,台湾本省人对自己的行
为进行过反思吗?
廖彦博:不能说没有,但比较少,因为政治正确的观点就是外省人是占据权力核心的,他们迫害
本省人,但是台湾人确实应该要反思。因为他们真正打死打伤的外省人,其实并不是贪
官污吏,那种奸商巨贾他们打不到。一些可怜的学校教师抱着一颗为台湾服务奉献的心
来到台湾,结果莫名其妙被打的事情很多。我们看档案里面,很多外省人因为二二八事
件就回大陆去了。但是反过来也有本省人保护外省人的,他们的情操也是非常非常可贵
的,当然台湾关于二二八的论述也有提到这一块,但是总是不被作为最主要的论述,仇
恨书写仍然是最主要的手法。
刘一非:假如您现在提倡台湾人应该反思自己在二二八事件中的作为,会受到抨击吗?
廖彦博:现在不会,现在遭遇到的做法就是冷处理,绿营学者因为找不出这本书可以挑剔的地
方,他们就装作没看见。因为白老师之前一直在等待台湾的学者写他父亲在二二八事件
当中的贡献,但是发现他们全部都按下不表。
刘一非:二二八事件和美丽岛事件有关联吗?
廖彦博:有关联,因为在美丽岛事件之前,二二八事件是一个禁忌,是不能提的。到了美丽岛事
件的时候,等于是算旧账的感觉,台湾的反对势力把1947到1979这三十多年中许多遭受
压迫的情绪在美丽岛事件中爆发出来。蒋经国当时已经掌权了,他看到这里就知道本土
化和对台湾人民开放政权是必须要做的事情,否则他的政府就有完蛋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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